尋久

[奥乙女]逐光76——转正

一夜之间，像是将她所有坚持的东西都否定，美知子从虚假的荣光中跌回了现实。

自认为不被他人所理解而走在一条正确道路上的美知子，却被本应是自己所帮助的人们所“背叛”，几乎颠覆了她的认知，也让她从过往的自以为是中清醒过来。

……她真的在做正确的事情吗？

在极尽词语挖苦讽刺黑心商家时未曾想过会有一个女孩会被用同样字字扎心的话语欺凌而哭着跑回家。

在自作主张向社会揭示学校教育背后沉重负担时未曾想过会给当事人带来怎样的后果，他们未必想要让人同情。

不给员工缴纳社会保险的店家对于那些退休老人来说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好工作……

这些她挖掘的社会问题其他人真的没人知道吗？

不，是她将所有事情都搞砸了。

那些声讨和谩骂、哭泣与祈求在美知子的眼前、耳边不断重复回放，随着血液循环连身体都逐渐冰凉……真是太差劲了，美知子……

再加上还被憧憬的前辈那样说。

促使她走上新闻记者这条路的人亲自否定了她，信仰崩塌不外如是，整个人从震惊到麻木，也只用了短短几日时间。曾经对她笑脸相迎的编辑部同事们，见到她不是小心翼翼就是窃窃私语。

要结束了吗……？

但是……

“说实话有一点吃惊，都已经这样了还是每天顶着所有人的视线上班，”主任把空了的罐子扔进垃圾桶，“就这么想干新闻这一行吗……怎么样？这种劲头，就算你再挑剔也不得不认同了吧？”

旁边的男人从手机里抬头，“关我什么事？”

“我们美知子还是很可爱…啊！！”猛然被推开的主任感到耳边一阵嗡嗡！

“姬矢先生姬矢先生！这个！这个！！”扛着笔记本电脑语无伦次的美知子手指戳着屏幕，“这篇报道是您写的吗！？”

“那上面写着名字吧，”男人嘴角抽搐，站起身来拍拍衣角沾上的灰尘，“我只提供了照片。”

“可是这篇报道是姬矢先生……”

没等她说完，对方就已抽身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眼前。

“确实是老手写的啊，这个人经常和姬矢合作……”主任凑上前来细看，“原来如此。”姬矢那那家伙……

两篇报道，一则关于校园欺凌，一则关于少子化背后老年人零工的生活，都是刊登在权威媒体，由名家主笔配上姬矢先生的照片，可谓是强强联合。

“可惜不是我们社……”主任感叹道，拍拍她肩膀。

美知子将这两篇文章翻来覆去的看过不知道多少遍，再回头看自己发表的几篇新闻稿，写的时候明明是绞尽脑汁认真写的满意之作，现在却只觉得相形见绌，高下立判。

直到深夜，她都还在琢磨，不断揣摩其中深意，眼前无意识的盯着照片，她还记得那是他们一起出外景，姬矢先生在路边拍下的老人，耐心讲解拍摄技巧的男人在记忆里有些模糊，只记得自己忍耐的无聊感。

而成片如今摆在她面前，仿佛在倾诉一个故事，画面上的老人眼神中透露出很多东西，脸上却是温暖的笑容……

很厉害……比她所刊登的，看过之后浑然不记得的照片要厉害得多，有种深入人心的力量。

美知子心中升起明悟，或许这才是一场真正的教学。

“新闻是挖掘真相，可，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是正义吗？揭开黑暗的一角，让鸟兽作散，惩罚奸恶？曾这么一直认为的美知子忽然感受到狭隘。

“人们的生活总是伴随着黑暗，它总是以各种形式存在你的身边、心里。”

“……真实也是一样，”男人点燃一支烟，随着雾气在口腔、空气中徐徐扩散，那低沉的嗓音有种难言的慵懒，“所以才要时刻记得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做记者。”

“嗯……”火星在昏暗中明灭，姬矢准指尖弹弹烟灰，眼神困倦，“你就是为了这种事情大半夜的在门口像只土拨鼠一样尖叫？”

土拨鼠美知子鼓起脸颊，“才没有像土拨鼠！”不过随即肩膀又沉了下来，方才的寥寥数语不知触碰到了什么隐藏的开关，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我成为记者是因为……”

目光所及之处，随意靠在沙发上的男人靠着卷烟维持清醒，嘴上说着被打扰看起来却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

是的，因为看到了姬矢先生的照片。

那些照片有着能够触及人灵魂的力量，产生了强烈的、想要做什么的愿望……所以才成为了新闻记者。

是她的理解太过浅薄了，主持正义、揭发真相……不，新闻是为了人们，为了这个社会变得更好，这才是真正崇高的理想和她努力的意义所在。

她陷入长久的沉思，等到回过神时晨曦从窗帘缝隙浸入室内，房间里留有淡淡的烟草味，男人修长的腿交叠，安静的看着窗外小憩，朦胧的金光勾勒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有种无言的神性……

美知子一时噤声，忘了自己想开口说什么。

说起来见到自己一直憧憬的姬矢先生原以为她会更加激动的，不过意外的，让人拘谨不起来。姬矢先生的脾气与他的外表和名气完全不能相比，可以说是个好脾气的人。

也是个神秘的男人。

“你在看什么？”

“诶？”美知子回神。

姬矢准瞥了她一眼，默默拿起边上的外套穿上，走向外面。

男人也要保护好自己。

“不，我并没有……”美知子下意识的反驳，本来没有奇怪的意思，但看对方动作，眼前反而浮现了男人那肌肉结实的臂膀，一时间脸色微红。

低声嘟囔着，“明明是自己没穿外套……”

没想到对方耳力这么好，“能给你开门就感谢吧。”

“是。”

在姬矢先生去洗漱的时候，美知子才恍觉，开始环视四周，虽然是男性住的地方却非常干净简洁，房间的色调明亮，因为职业的缘故墙面装饰着不少处理好的照片。

美知子一张张的看过去，有些见过，有些没有，很快沉浸其中，目光触及其中一枚时忍不住，“咦？这日期……”

每一张照片都被保存得很好，上面标注着摄影日期，她在脑中计算，“2、3、4……50年前？”

“……不是姬矢先生拍的吗，”边走边移动中撞到了什么，定睛一看，是半截拉开的抽屉，因为塞满了太多相片而彻底合不上，美知子抽出一张，什么都没有。

拉开抽屉，全都是一些没有主题的场景，公园、长廊、河边等等，“练习？…也不太像呐？”她一张张的翻看过去，忽然听闻姬矢先生的声音在外面叫她，连忙答应，将照片重新塞了回去。

对于打扰了姬矢先生一个本该安宁的晚上她的愧疚也终于姗姗来迟，赶忙跟上去，“非常抱歉，今天的早餐我来请客，姬矢先生想吃什么都可以。”

“这是你说的。”

美知子在划过来急停的车门前吃了一口灰。

两分钟后。

“好酷啊，”副驾驶上的女生望着车内的设置，“我对越野不怎么了解，不过这少说得八百萬以上吧……”

驾驶座上的男人从鼻腔里发出哼声算是回应，发动机低鸣，在清晨无人的车道上急驰而去。

开着昂贵的越野车去路边吃小摊，每当她觉得有一点“哇哦”的时候，姬矢先生就会出乎意料的给出一个平凡的答案。

美知子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两篇出自名家之手的报道触动了无数有着相似经历的人，一老一小，作为社会的弱势群体，教育和保障总是被关注着，就算是被舆论裹挟官方也不得不关注起来，一时间各地学校都非常注意校园欺凌方面的问题，关于社会保障新的政策也在酝酿当中。

“不管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短时间内也许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但是总归是在慢慢变好。”

“说的是没错啦…”美知子一顿。

姬矢准知道她又想到了那个女孩，“只是一点也好，对她来说生活的环境不会太过严苛，人类其实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脆弱。”

男人状若无意的看向天空。

“活下去，明天总会到来。”

不知为何，美知子的眼眶有点酸。

但嘴上还是硬道，“也不知道是谁，还偷偷联系了人给那些老人找好了工作，却还是要说什么‘连这点都承受不了，你根本不适合做新闻工作’！”

“只是正好有认识的人而已，你那是什么眼神…！”向来稳重姬矢准面上露出一丝不自然，不过很快收敛，“你以为我是在给谁收拾烂摊子？”

美知子顿时呐呐。

也是从那之后，虽然还是做着和往常并无两样的事情，她却知道不一样了。

“你也成长了啊，终于不再执着写那些愤世嫉俗的东西，”在看到她交上来的新稿子后主任一脸感慨，把稿件递回给她，“没想到姬矢那家伙教起学生来还像模像样的嘛，好了，现在转正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了。”

“等等！”美知子一惊，“我应该……还可以继续跟着姬矢先生吧？”

“唔…姬矢自己愿意的话，”主任挑眉，倒是无不可，“姬矢只是我们社顾问，说是这么说，工作方面还得看他心情，怎么？你们已经很熟了吗？”

“这个嘛……”美知子卡壳，“也许大概……”到这时她发现自己对于姬矢先生除了发表的照片之外几乎完全不了解。

“有能力的人也总是很古怪，不了解这很正常。”主任露出了然的神情，“姬矢看着很好相处，但就是，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独来独往、到处游荡，简直就像电影里面的游行侠。”

“主任也不了解姬矢先生吗？”美知子默默在心里算起来，“我只知道他第一次获得新闻摄影新人奖是大概……20年前…？”说完她自己也愣了一下，那么久了吗……

“就像是突然冒出来一样，姬矢一出现立即显露头角，奖项一个接一个的拿，本人却甚至懒得去领……这世界可真是不公平，我二十年前还是一个在主编手下战战兢兢的小职员呢！”刚开始还在回忆的中年男人下半句就开始咬牙切齿。

回过神来望了一眼呆愣的美知子，哼了一声，“看不出来吧，不过算算从20年前发表作品开始到现在，姬矢那家伙应该也有40来岁了吧。”

“大概是因为一直做自由记者，不用天天早起上班，我的头发都快掉光了，那家伙还是一点没变！”

那可真是想不到。

“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入职大新闻社呢？”这也是美知子的疑惑，“这样的人到哪应该都很受欢迎才对。”

“你是没见到当时的光景，”主任嘴角抽搐，“各大新闻社排着队去都愣是没堵到他人，姬矢那家伙统统都拒绝了，可恶至极！”

美知子想象到那个画面也是神情微妙，“所以呢？到底是为什么？”

看了看周围，又压低声音，“姬矢他……”

“……好像在找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主任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我哪知道！”

说了跟没说一样，美知子郁郁的走了，心里装了事，坐到座位上时鬼使神差的，又想起先前在姬矢先生家里看到的那个塞满没有主题照片的抽屉。

到底没能找到时机问出口。

转正之后她也忙碌起来，跟着姬矢先生出外景的时间减少很多，再加上那个男人本身也是神出鬼没的，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从还有冷意的春天快要到萧瑟的秋。

美知子的摄影技术有了长足进步，新闻也发表了好几篇，逐渐褪去了刚毕业时的青涩与不谙世事，虽还是偶尔犯点迷糊，总体来说已经有了专业新闻工作者的样子。即便如此，美知子还是保持着一定的频率跟着姬矢前辈学习。

而随着时间的拉长，她也越发对这个神秘的男人感到好奇。

姬矢准对于摄影的理解是她多少年也达不到水平，只要他想，就没有拍不到的东西，对方又一次完成对不法分子的追踪拍摄发表后在美知子的坚持要求下，下次还是带上了她。

拍摄途中出了点小意外，不过被姬矢先生轻松解决了。亲眼目睹姬矢先生单挑一群的碾压局的美知子不得不承认，她被他装到了。

简直就像电影里面的男主角，帅得一塌糊涂。

除此之外他本人还会料理、修车、外语、野外生存满点、什么天文地理知识似乎都能从他这里找到答案等等，人会碰到的困难基本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刚开始美知子还会一一道谢考虑如何回礼，后来已经麻木了。

“这世界上原来真的有什么都会的人……”跟这样的前辈在一起，真是能让人时刻保持谦卑，美知子郁闷道。

“是你太大惊小怪，”天色渐暗，刚结束了取景的男人把相机背在胸前，捏着刚从自动贩卖机里丢下来的热咖啡，语气不以为意，“需要的话不知不觉就都会一点。”

就是这么轻松的说着这种话才让人更气，想到先前埋伏了两天一夜的摄影，她累得头重脚轻回去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这人还是那么精神奕奕的处理好了所有照片洗出来。

她不免含酸道，“是啊是啊，毕竟是从业二十余年的大前辈，持续高质量产出，您简直是业界劳模！”

前面正迈着步子，姬矢准长腿一顿，看过来的表情略显奇怪，“……二十年？”

美知子心下更奇怪，“是啊，姬矢先生最先获奖的照片距离现在不是已经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吗？”

“啊……”姬矢准只短暂的顿了一下就接受了这个设定，语气像是某种描补，“我都没记这些，已经二十年了吗……差不多……”后面的她没听清。

随后一截路便是长长的沉默，美知子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觑着男人看起来不像是中年奔五的英俊侧脸，他的眼中有着某些她无法理解的东西，第一次感觉到他好像离自己很远。

二十年过去，常理而言有太多的东西堆积，但也只是短暂的一会儿他便又脱离了那种状态，恢复正常。

“二十年了，姬矢先生还在找那个地方吗……？”在男人的目光忽然转来时美知子心漏跳了一拍，慌忙道，“我是听主任说的……”

男人转回去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看起来不太愿意谈的模样，而往日里不知道客气为何物的美知子难得在这种时候敏锐，好像有些事情深究了就会产生某些不可预料的变化……可是，姬矢先生他明明就在这里啊！

就像往常一样，令人安心的、安静的走在身侧，却好像伸出手也触及不到一样的远……

男人回头，看着自己被拉住的衣袖，欲言又止，“你……”

人流中有人停滞。

“要是……”何时觉得那似乎能够看透人心的黑眸这么想要躲避，正是好年华的女生感觉到胸口愈快的鼓动，“要是……一直都找不到怎么办？”

男人的眼中转瞬即逝闪过什么，沉默了数秒，那低低的声音道。

“那就继续找。”

带着温度的衣袖从指缝中流走，她心下一慌，往前跟了几步，“可是，已经找了二十年……”

差点撞上驻足的男人后背，只见他双手插进口袋，若无其事一般的将地上的石子轻轻踢往一边，抬头凝视黑如泼墨的夜空，良久，长吁出气，

随着石子滚落的清脆声响，还有他的回答。

“二十年也好，两百年也好，两千年、两万年……”

“我会一直找下去。”

话音还回荡在耳边。

美知子怔愣着看着男人的背影远去。